黑風暴和西海固性情
馬天堂
一
寧夏日報記者魏邦榮在一篇文章中寫到寧夏的兩場特大沙塵暴,。“1983年,,一場黑風暴席卷鹽池全縣,,狂沙四起,,天昏地暗,,不少牲畜被大風挾裹而去,,不知所蹤,。據(jù)《鹽池縣生態(tài)建設志》記載:這場黑風暴致鹽池縣死亡4人,,受傷8人,丟失,、死亡牲畜2萬多只,;1993年5月5日傍晚,狂風卷著沙塵如決堤的洪峰,,直逼中衛(wèi)縣而來,,風力8級至12級。風暴所到之處,,許多危房和建筑設施倒塌,,樹木折斷或被連根拔起,部分工廠和居民區(qū)停電停水,。全縣24人死亡,,6人失蹤,38人受傷,,1787只羊被大風卷入渠中淹死,。”
這兩次特大沙塵暴,,我記憶最深的是1983年的那次“黑風暴”,。1999年版的《海原縣志》稱:“4月27日,境內(nèi)發(fā)生持續(xù)沙暴,,地面最大風力達12級,,沙塵彌漫,天昏地暗,。風暴過后,,連續(xù)3天低溫,最低氣溫下降至零下5℃,?!庇浭鲲@得很簡單,但沒有遺漏核心信息,,地面最大風力達12級,。
1983年春,我是海原回中一名高二年級學生,。4月27日上午,,天氣似乎并無明顯異常。黑風暴是陡然來的。下午,,我們正在上課,。突然,天暗了下來,,黑如深夜一般,,教室里拉亮了燈。因前一年海原發(fā)生過一次5.5級地震,,師生們以為要地震了,,驚駭中課也停下來了。
隨之風號嘯而來,。門被猛烈掀開撞到墻上,,一塊檔板脫落,后窗玻璃飛落到課桌上,、地上,,燈劇烈搖擺著熄滅了,教室里一片昏暗,,大家驚恐得呼喊著擠作一團,。課本、作業(yè)本像雞舍里受了驚嚇的雞嘩嘩亂飛,,有同學被從窗戶飛進來的砂礫擊中,,用身體抵門的同學被自破孔而入的石子打得叫喚。那時的海原回中建校不久,,校園全是砂礫,,大的如拳頭,小者如拇指,,風裹著石子飛舞,,劈哩啪啦作響,猶如冰暴驟降,。漆黑中沙塵特嗆,,喉管里奇癢無比。大約半個小時后風小了些,,但暝晦持續(xù)了整個下午。風后的校園狼籍一片,,小樹被連根拔起或被齊腰吹折,,教室的屋脊坍塌,瓦片散落一地,,操場吹起了許多墳崗一樣的砂礫堆,。
好在我們有教室。我的一位小學同學上山放羊被黑風暴卷入水壩溺亡,?!秾幭霓r(nóng)業(yè)自然災害(1949年—1990年)》記載說:“4月27日,,從蘇聯(lián)西伯利亞向東南移動的強冷空氣卷入地面沙塵,隨著大風翻越賀蘭山進入全區(qū)各地,,出現(xiàn)了西北大風和沙暴,。石嘴山、青銅峽,、同心,、海原等地地面風力達12級,平羅,、中衛(wèi),、中寧、固原風力達11級,,一般都在8級至10級,,持續(xù)10余小時。大風沙暴來臨時,,天空昏暗,,銀川能見度不足20米。風力之大,,時間之長,,涉及面積之廣為歷史所罕見。風暴過后,,連續(xù)三天降溫,。”
沙暴,、降溫損失巨大,,“據(jù)災情重的同心、鹽池,、固原,、青銅峽、靈武等縣統(tǒng)計,,死亡14人,,受傷46人(重傷12人),失蹤3人”,。大家畜死亡超過數(shù)百頭,,羊只死亡數(shù)以萬計,民房,、圈棚,、圍墻、大棚吹倒不少,多處水塘,、泉眼掩埋,。這場為寧夏“歷史所罕見”的黑風暴造成的損失,再詳細的記述也是掛一漏萬,。
二
西海固群眾把沙塵暴分為兩種:一是“黃暗”,,即黃風暴。黃塵飛揚,,遮天蔽日,,天地渾沌,大風呈渦旋狀,,持續(xù)時間長,,可連刮數(shù)日不停,風速多時在每秒10米以上,;二是“黑暗”,,即黑風暴。風聲嘯厲,,風力極強,,天氣驟寒,白晝?nèi)缫?,屋倒石飛,,樹木折斷。風速多在每秒22米以上,,風向單一,,歷時較短,一般多為數(shù)十分鐘,。這種風在風口或高岡尤烈,。1983年4月27日下午的黑風暴便是群眾口中的“黑暗”。
12級風是個什么概念呢,?據(jù)蒲福風級,,風力依照風速可分為0至12共13個等級。12級風,,就是颶風,,是陸地上罕見的摧毀力極強的風,風速在每秒33米至37米之間,。大家知道,,每秒33米的速度便是我國高速公路的最高限速每小時120公里,每秒37米就是每小時133公里,。致人傷亡的箭簇的末速度也不過就是每秒30米至50米。可見,,1983年4月27日的那場黑風暴有多么可怕,!
世間至柔者至堅,風與水便是,。一旦勢成,,揮抉天地,排山倒海,,無所不能,。人是很脆弱的,在曠野的10級大風中形若草芥,,遭遇12級大風就更不用說了,。2008年秋,我在新疆烏魯木齊去庫爾勒的途中,,親歷了曠野10級大風的厲害,。車過達坂城即將上天山。這里臨近風口地區(qū),,將有10級大風過境,,需待風息而行。一輛接一輛的百噸重卡停在水泥澆筑的風墻甬道里,。我們所乘的大巴,,新疆人叫它“牛巴”,是比內(nèi)地大巴大許多的德國造寬體客車,。大風尚未到來,,大家趕緊方便。置身此地的小風中人就站不穩(wěn)了,。廁所是便池半露的水泥房子,。司機喊著“不能抽煙,在墻根根子背著尿”,。有位用防風火機點了煙,,不管不顧地方便,尿濺了滿臉,,煙也澆滅了,。
風口是一塊沖積扇高闊地,西北為銀色茫茫的鹽湖沼澤,,東北則是有名的風口地區(qū),。火車道在東北峽長谷地中,,這里多次發(fā)生過風暴掀翻火車的事,。山畔上矗立著槳葉達18米的大風車,,道旁的水泥電桿異常粗壯,電桿迎風面千瘡百孔,,鋼筋裸露著,,是風暴裹挾石子擊打的。不久,,風車發(fā)出異常強烈的轟鳴,,仿佛千百架飛機飛臨頭頂?!芭0汀毕窭г隍T乘欄里狂怒不遏的公牛在奮力掙脫騰躍,。風墻內(nèi)的百噸重卡,就像波濤洶涌大海上的一葉葉扁舟,,搖晃不已,。極尖銳凄厲的風嘯直擊心脾,石塊飄飛著沖車身砸來,。小孩號哭,,大人禱告,有人嘔吐,。不光我們這些口內(nèi)人驚恐不已,,連剛剛粗聲大氣地說著“一點點子風風子嘛”的新疆司機也屏息斂氣了。
在庫爾勒,、尉犁,、輪臺等地我看到沙塵暴雕琢的不少奇景。胡楊,、白楊等滄桑古木的一面幾乎沒有樹皮,,那些高大的庫爾勒香梨和圓棗多是半個樹冠,酷似昂首打鳴的雞,,樹身傷痕累累,,枝頭碩果累累。在戈壁灘頭和天山牧場不時見到散落著無數(shù)的石塊,,似偃臥的牛馬,。想來“輪臺九月風夜吼,一川碎石大如斗,,隨風滿地石亂走”的詩句不虛,。
三
風水是一個地域性情品格的最直觀物候。前些年,,人們說西海固是“一年一場風,,從春刮到冬”。歷史地看,,這不是她的本真面目,。至于那種暴虐極端的黃暗黑暗風,,更非這塊土地的稟賦。西海固的性情,,整體上是溫潤的冷涼的,,甚或有些絕艷女子的高冷,但鮮少冰火兩重天,。
中世紀以來,拋開大地震而外,,發(fā)生在西海固的其他自然災害沒有戰(zhàn)爭或人為災禍造成的創(chuàng)傷那么大,。比如在清初以前的記載中,絕少有“亢旱”之類的表述,,至于極端的沙塵,、風暴也不曾見載,最頻繁出現(xiàn)的是霜凍,、雨洪,。像去年夏發(fā)生在河南那樣的特大暴雨也是有過的。明正德年間就有記載說,,海原,、固原等地發(fā)生特大暴洪,“平地積水盈尺,,牛馬溺死者無數(shù)”,。民間亦有佐證說,海剌都有個老單,,是牧馬苑的副千戶長,,牛馬多得滿山遍野。他假公濟私仗勢侵吞草場,,連南華山的馬萬山都占為己有,。逢人就說:“若要我老單窮,五橋溝的水干石頭紅,?!苯Y果一場暴洪傾家蕩產(chǎn)。
西海固持續(xù)性連年干旱的記載是乾隆20年以后的事,。其中有過20余年的“年年大旱”,。從《清高宗實錄》中看,由起初的“被旱”到“亢旱”,,再到“大旱”和“民大饑”,,是一個不斷加力持續(xù)升級的過程,竟連續(xù)達20年之久,。隨著甘肅“冒賑案”的東窗事發(fā)而真相大白,,是省,、道、州,、府,、縣官員串通捏報災情,以獲得更多貪贓機會的奇案,。當然,,“被旱”“亢旱”“大旱”也是有的,但主要是捏報,。懲辦此案后,,乾隆皇帝痛切反思說,墾殖型小農(nóng)經(jīng)濟和官場顢頇腐敗,,使大清帝國出現(xiàn) “食之者日眾,,生之者日寡”和“上干天和”的困局。
清中后期以來,,西海固不斷發(fā)生大面積的干旱,,不但干旱發(fā)生頻次快速上升,而且大風,、沙塵等災害如影隨形,。這塊土地的性情由溫涼變得焦灼暴躁。從1840年至2000年的一個半世紀多,,降水量逐次下降,,蒸發(fā)量迅速上升,干旱頻次不斷攀升,,情況越來越嚴重,。風旱之災由此成了此間為禍最大的天災。
干旱與風沙,,誠若草原的狼狽結伴,。風不調兮雨不順矣,“一年一場風,,從春刮到冬”的災害天氣漸成常態(tài),。土地和人一樣,日子好過,、有吃有穿,,性情當是溫良的樂觀的。一旦敗落了窮困潦倒了,,就會戾氣滿懷,,性情變得暴躁不安。干旱,、風沙和黃暗黑暗風的高頻出現(xiàn),,說明我們的土地病了,!
四
自明代中期以來,西海固生態(tài)遭到顛覆性破壞,,是她生病和性情變異的原因,。這種顛覆性破壞大抵有四個時期。
一是“斬首”的燒邊,,即“燎邊”,。明中后期,為防殘元叩邊擾攘,,每年都要草山過火,。明世宗、穆宗,、神宗實錄中都有奏對稱,燒邊之火東西縱延數(shù)百里,,輒遇朔風,,熾火甚日,夜若白晝,,煙塵彌天,,積月不散,所過之地,,木毀獸突,,禍被城邑軍所和藩邸民居。這種縱火燒邊的浩劫,,使大量的原始森林化為灰燼,,連綿群山上的華美衣冠被毀,由林區(qū)變?yōu)椴菰?。及到清代,,從六盤山區(qū)經(jīng)過的祁韻士、林則徐都說,,童山如禿,,求一木不得見;一木不生,,但見細草,。
二是“剝皮”的墾荒。清代西海固不再是邊哨地,。舊志稱,,無蚍蜉之警,民空其堡,,散處于野,,以就農(nóng)作,。清初的招墾興農(nóng)實邊,負耒所耕,,皆歸民有,,豁免稅課。西海固成為圈地,、打堡,、建套莊的隴上新野。抑芻牧,,興桑麻,,化王道。農(nóng)耕替代畜牧,。西海固草原又被無序墾荒興農(nóng)搞得千瘡百孔,,形同扒開大地之皮。
三是“肢解”的大地震,。1920年的海原8.5級大地震,,對西海固破壞最為嚴重的是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的主要載體地表。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本已紊亂失調,,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相當脆弱,,又遭受山崩地裂、山體滑坡,、土層翻覆,、地表破裂、泉溪埋沒,、河床抬升,、水位下降的重組性打擊。越是土層深厚的地方,、山脈相連的地方,、水源富集的地方愈加嚴重。這對地表生態(tài)的破壞有如“肢解”一般,。
四是新中國成立后,,西海固持續(xù)長達30年的高生密育,“肚皮”迅速增大,,“以糧為綱”造成重大生態(tài)災難,。大干旱發(fā)生的頻率由清中期的20年左右一遇到清末民國初年的10年左右一遇,到上世紀70年代至90年代已是6年左右一遇,。干旱的強度和烈度也與過去不可同日而語,。群眾形象地說“鏟草皮是斷根,掃茅衣是絕孫”。鏟草皮好理解,,將草木連根鏟掉,。掃茅衣若不親歷就難悉其害。茅衣中不光是草芥還有草籽,,并且是孵化幼草的溫床,。扒開的茅衣下就是弱不禁風的莘莘幼草。與土地和草木相生的父老鄉(xiāng)親焉能不知道,?他們別無選擇,!
正如恩格斯所說:“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,自然界都對我們進行了報復,。每次勝利,,起初確實取得了我們預期的結果,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卻發(fā)生完全不同的,、出乎預料的影響,,常常把最初的結果又消除了?!蔽骱9檀蟮鼐褪窃谶@樣無數(shù)次的“勝利”中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發(fā)生激劇蛻變,,成為不適宜于人類生存的地方。
五
去年春天沙塵暴光顧之時,,我因呼吸病在銀川診療。孩子說固原沒有沙塵,。大夫也說,,服上消炎藥到林子里轉去。于是,,整個春夏的好多時光消磨在固原城內(nèi)外的林子中,。這讓我異常驚喜。短短二十年時間,,西海固的許多地方已悄然發(fā)生巨大改變,。生態(tài)移民,退耕還林,,封山禁牧,,種草種樹,生態(tài)優(yōu)先,,綠色發(fā)展,。誠然,去年遭遇到多年未有之持續(xù)春夏秋三季的大旱,,但固原幾無沙拂塵揚,,依然綠意滿眼。
每次在那綠色大網(wǎng)般的山林中穿行,每當凝視著那些綠得沉醉的草木,,我的心中就有不禁的感念和懷想,。曾和一位護林人相談,他說打年輕時起就有兩個心愿:一是讓他含辛茹苦的母親過幾天好日子,;二是讓他們村里曾被砍伐成禿子一樣的山頭再綠起來,。他說,前一個因母親走得早沒能實現(xiàn),,后一個已經(jīng)實現(xiàn)了,,他顯得很高興。
種樹植綠是中華傳統(tǒng)的功德之事,。在西海固人的心頭,,讓哺育我們的大地綠起來美起來更是心底情愫,就仿佛給我們吃苦受累的父母行孝一樣,。然而,,在西海固植樹造林卻經(jīng)歷了漫長的曲折歷史進程。有人曾嘆息過,,在西海固種活一棵樹比生育一個孩子更難,。
固原南河灘依托清水河和古樹修建有一座半島公園。園中有幾十棵百年柳樹和小葉楊樹,,樹身合抱,,冠蓋亭亭。樹上掛了銘牌,,樹齡欄的介紹說:“110多年前,,由時任固原知州蕭承恩于光緒二十五年,會同城防營栽植,?!弊屛蚁肫鹪谖骱9檀蟮厣弦驑涠裘南荣t。
隆德的“左公柳”,,讓人想到“新栽楊柳三千里,,引得春風度玉關”的左宗棠,還有寫下《種樹興利示》的陶模,。固原知州王學伊,,在清末風雨飄搖、個人前途惘然之時,,依然布示獎勸百姓 “種樹存畝者,犒銀四兩”,??上В謩邮帲瑖曳e貧,,人民掙扎于死亡線上,,遑論富山乎!民國十八年有人寫詩說:“大旱要謝左宗棠,,種下垂柳綠兩行,。剝下樹皮和草煮,又充飯菜又作湯”,。
今天,,我們終于迎來了空前大好的歷史機遇,有了雄厚的物質基礎,。在“生態(tài)優(yōu)先,、綠色發(fā)展”的旗幟下,西海固大地迸發(fā)出前所未有的綠色生機,,正在掀開嶄新的發(fā)展頁面,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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